编者按：10月16日下午，一场精彩的讲座带我们重温了三十多年前的一桩未竟之业：超导超级对撞机（SSC）研制。如果一切按计划推进，它本将成为当时全球体量最大的科学仪器，固化为美国在高能物理上的长期筹码。然而，1993年秋天，美国国会通过投票叫停了资助。一些惯常解释早已为学界熟知：冷战退潮、财政收紧、治理失当、成本上扬……而本次讲座的主讲人Joseph D. Martin（英国达勒姆大学历史系科学与技术史副教授）则为这一认识版图再添关键线索：来自物理学共同体内部、由凝聚态物理与材料科学家主导的、公开且持续的反对。质言之，SSC 的命运既受“外部世界”影响，更体现在物理学内部权威的构成、运行与可见性之中。本场讲座由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主办，获得了相关学术社群的广泛关注。

总论

Joseph D. Martin 主张，SSC 的去留取决于基础性在公共制度中的构造方式——谁能够把可重复的实践与可识别的里程碑转译为可见的理由，谁就获得正当性与资源。在他的Solid State Insurrection: How the Science of Substance Made American Physics Matter（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 2018）一书中，对“从 solid state（固体状态物理）走向 condensed matter（凝聚态物理）”的过程进行了长时段考察，印证了上述判断，既解释了学科权威的历史形塑，也为当下大型科研决策提供了可操作的分析框架。

Martin 在开篇明确了时间线与制度背景：1982 年科罗拉多 Snowmass 暑期会议孕育构想；1984 年发布概念设计；1987 年联邦层面批准推进；1988 年选址德州瓦克萨哈奇（Waxahachie）；1991–1993 年进入建设并迅速遭遇治理复杂性与预算压力；1993 年 10 月，拨款终止。数字同样重要：周长约 54.1 英里（87.1 公里）。中期估算与后期上调叠加工程管理与政治周期，形成了脆弱的财政—叙事同盟。

这是一条从“可见性”到“正当性”再到“资源”的形成链条。只要在有限的政治时间内持续提出“可被看见”的理由与安排，便更有可能稳住共识与预算。

哈金式侧光

正如哲学家伊恩·哈金（Ian Hacking）所言，«如果你能把它们喷出来，它们就是真的。» 这句关于“可操纵性”的箴言，为本场讨论提供了一束侧光：在 SSC 与凝聚态/材料 的分野中，“可喷洒”不仅是一种实验姿态，也对应着一种可反复操控、可工程化、可制度化的形成机制——由此转化为可见性，沉淀为正当性，进入资源循环。事物之所以“存在”，既因为能被操作，也因为被命名；名字与做法相互成全，学科与大型科研设施因此获得现实性。这种“可操纵实在论”与本讲强调的政治时间结构相互照应。里程碑提升可见性，而可见性支撑正当性。多点产出的研究生态因此更容易在公共制度中保持其基础性的生命力。

真正耐人寻味的是他对“内部反对”的重构。以 P. W. Anderson 与 Rustum Roy 为例，他们把焦点转向“基础性”的语义边界，超出简单的成本加减。高能物理的“单一前沿”叙事将基础性与最微观、最大尺度的装置绑定；而凝聚态与材料科学家强调，复杂系统的涌现同样承载基础知识生产的深度，其形成机制天然偏向“多点、持续”的回报结构：较短周期的成果、广泛的产业接口、密集的训练外溢。两种回报结构在政治上的能见度不同：SSC 的成果模式后期集中，难以提供可在政治周期内反复认证的“中期里程碑”；以凝聚态/材料为中心的科研生态更擅长阶段性、可积累、可传播的回报。需要强调的是，凝聚态/材料群体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不同声部在关键议题上形成了足以进入公共议程的最小联盟。这与 Martin 在著作中对“出版治理—评价机制—学科身份—资源分配”链条的刻画相呼应：以 Physical Review 系列为例的期刊分工与分类在长期尺度上塑形共同体的自我认同与外部正当性；同时，面向学术共同体的通讯与评论平台（如 Physics Today）在公共论域中放大了这些分类的意义，使其与预算取向及大型科研设施的决策语境发生关联。

若把“基础性”视作学科体制的序参量，那么从“单一前沿”到“多前沿”的转向可读作一次“相变”。在接近临界点的区间，系统出现“临界迟滞”：叙事与制度响应的时间尺度失配、里程碑稀缺、公共共识脆弱。这也解释了 1991–1993 年间 SSC 政治支持为何呈现先加固后塌陷的曲线：否决不是骤然发生。跨阈之前，系统已出现可观测波动。

历史在这里变得锋利。Martin 承认治理、成本、国际化定位、冷战叙事退潮等“宏观”成因；他还将目光对准一个常被回避的事实：跨子领域的公开分歧。科学共同体对外保持团结是一种职业伦理与政治直觉；一旦这层默契被打破，资源分配的张力便浮出水面，国会与媒体也就获得了可操作的专业话语与对照范式。比较“谁更接近终极真实”有其意义；更为关键的是：在可被看见的时间里，谁能提出可被执行、可被社会识别的制度安排。两者共同决定项目的政治命运。

更高明之处在于，Martin 把这一切置于长时段的学科结构史中来审视。他关注的不是某一项设施的偶然命运，而是“基础性”如何在二战后美国物理学中被生产出来：学会分科、期刊版图、评估机制、国家实验室与产业接口如何把哲学立场（还原论/涌现）铸造成资源策略，又如何在政策与财政回路中被反向塑形。在这一纵深中，Solid State Insurrection: How the Science of Substance Made American Physics Matter（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 2018）一书的论证尤为关键：该书把 “solid state” 确立为政治—职业联盟的历史主体，解释其如何通过制度黏性与出版治理，为 “condensed matter” 提供新的学科身份与外部正当性；本次报告把该书的制度/出版图谱落点到 SSC 个案，展示同一逻辑在政策现场的具体运作。书中跨国比较与实验室微观实践仍有拓展空间，这是诚实的学术分寸；与此同时，它已成为理解二十世纪后半叶物理学权威再分配与正当性重塑的里程碑。

因此，这场关于 SSC 的讲座，更像是一堂关于“如何讲述基础性”的公开课。Martin所构建的叙事充满克制，回避了“悔恨史”与“阴谋化”的路径；他把制度史与话语分析并置，给出了一个明确判断：当“单一前沿”的雄心遇到“多前沿”的形成机制时，关键在于能否在规定的政治时间里提出清晰、可执行、可被社会识别的理由与安排。结论与证据需保持同等的严密性。

将每一次中期里程碑视作“可见性同位素”：它具有半衰期，需要与预算周期和媒体周期相匹配。单一终极大型科研设施如果缺少“混合谱”的中期里程碑，其可见性会很快衰减至政策噪声以下；而凝聚态/材料的多点产出机制天然提供等时序的里程碑序列，维持公共注意力与正当性。该分析立足于政治时间结构的可检验维度。将“中期产出”嵌入“可见性—正当性—资源”这条运作链条，并配置合适的“可见性半衰期谱”，基础性才会在公共制度中得以持续建立；这一点同样适用于量子基础设施与极大口径望远镜等大型科研平台。

本次讲座引发了学术社群的热烈关注，一些学术同人在会中与会后通过多种渠道持续展开讨论，议题涵盖历史方法、政策评估与学科治理，充分彰显了该议题的前沿属性与现实关怀，而本次讲座所展现出的深邃思辨性，将为我们带来方法论和认识论上的重要启示。

附注｜参考书目推荐

作为本讲座的倡议人、主持人，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助理教授马大年（Daniele Macuglia）希望向读者郑重推荐Joseph D. Martin的Solid State Insurrection: How the Science of Substance Made American Physics Matter（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 2018）一书，作为理解二战后美国物理学史与科研制度史的关键著作。推荐理由如下：
其一，学术定位的重估。该书把 “solid state” 确立为政治—职业联盟的历史主体，连通学会治理、期刊版图与资金机制，揭示 “基础性” 并非自然自明，而是通过制度与话语持续建构。此框架使学科权威的形成进入可检验的制度链条。

其二，方法论上的深度耦合。该书把哲学立场（还原论/涌现）与政策后果置于同一叙事平面：理念如何在评审、分类与评价机制中沉积为资源分配，又如何反过来塑形学科身份。这一 “思想—制度—资源” 的闭环，为评估大型科研设施与多前沿生态提供可迁移的分析工具。

马大年老师诚挚建议读者在阅读本讲座纪要的同时系统精读此书；二者互相映照，更能把握 “可见性—正当性—资源” 的形成链条在历史与当下的运作方式。

他把本次讲座视作Joseph D. Martin长期研究成果的一次集中呈现。Martin 在历史与科学技术史领域发表多篇论文与评论，并担任 Historical Studies in the Natural Sciences（HSNS）编委会主席（Chair of the Editorial Board），在学术共同体建设与议题塑形方面持续发挥作用。

我们诚挚感谢 Martin 受邀在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分享最新研究，也感谢与会者以审慎提问与建设性讨论推进了这场对话。本场讨论亦以实证方式再次描绘出 “可见性—正当性—资源” 的形成链条。随着科学进入多前沿时代，历史研究不仅记录事实，也把证据、叙事与制度组织成公共选择的框架。这是我们的专业伦理，也是对科学未来的应有担当。

本书简介

Joseph D. Martin 的著作Solid State Insurrection: How the Science of Substance Made American Physics Matter（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2018）以固体与凝聚态研究的兴起为切入点，重新描绘战后美国物理学的演变轨迹。该书指出：美国物理学会（American Physical Society，APS）的分科设置，并以 Physical Review 系列为例的编辑与组织变动（以 Physical Review B 的设立为代表），共同影响了“何为基础”的判准；同时，材料研究中心的兴起在制度与政策层面产生了可识别的影响（书中有所讨论）。

基于档案材料，Martin 重建了工业界与学术界物理学家之间的结盟，并细致分析出版活动的经济逻辑，以及“有用性”话语与学科权威之间的关联。书末讨论“涌现”（emergence）这一思想在资源配置话语中的实际作用，说明观念层面的变化如何影响论证方式。全书由此连结技术议程与制度选择，论证稳健，并为审读关于研究规模、评价标准与学科正当性的讨论提供了可供参照的分析框架。

作者介绍

Joseph D. Martin，英国达勒姆大学历史系科学与技术史副教授。研究聚焦现代物理科学，尤重固体状态与凝聚态物理，并考察在专业共同体内部，资助体制与编辑实践如何共同塑造“何为基础”的判准。

著有Solid State Insurrection: How the Science of Substance Made American Physics Matter（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2018），以固体与凝聚态为线索勾勒战后美国物理学的图景，将其呈现为兼具技术深度与制度后果的政治—职业共同体。亦发表有关固体与凝聚态研究史的综述与词条，多次受邀就SSC与物理学公共话语作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