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启德院士在北京论坛(2023)科技史与医学史分论坛上的讲话

11月3日,北京大学、北京市教育委员会和韩国崔钟贤学术院联合主办的“北京论坛(2023)”隆重揭幕。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承办的“重塑对话——科学技术史、医学史与当代世界”分论坛在北京大学英杰交流中心第二会议室开幕,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名誉主席、北京论坛高端顾问委员会主席、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创系主任韩启德院士出席并致开幕辞。


各位同仁下午好!

今天,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值得庆祝的一天。在全球疫情导致正常学术活动中断了三年多之后,我们终于能够亲自在这里举行会议。因此,我首先要隆重欢迎大家的到来,特别是远道而来的各位海外学者!过去几年中因疫情而受到的种种限制,让我们每个人都深刻感受到人际互动是多么重要,尤其是对学术合作而言。因此,我很高兴各位学者接受我们的邀请来出席这次会议,以此作为恢复和加强学术联系的机会。

这次会议,是由我们——北大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来发起组织的。我们系正式成立于2018年底,与海内外所有大学的科学史系相比,我们都是时间最短、规模最小的机构。但是科学史研究和教学在北大的历史却可以追溯到100多年前。

早在1918年,化学家、哲学家王星拱先生在北大开设“科学概论”等课程, 1925 年丁绪贤先生在北大出版了《化学史通考》,是中国开展世界化学史系统研究的第一位学者。1946年李涛先生在北京大学医学院成立医史学科,亲自担任教授。1956 年,物理学家周培源、王竹溪、黄昆和化学家徐光宪、生物化学家沈同、科学哲学家于光远等首次在北京大学开设了“自然和自然发展史”本科课程,王竹溪先生开始在物理学系招收物理史研究生。这些科学家、教育家在北大开创和开展的科学史教学与研究,堪称引领了中国科学史学科的时代潮流。

到1970年代,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随着中国学位制度的建立,科学史在北大得到新的发展,先后在医学院、物理系、化学系开始培养医学史、物理学史、化学史的硕士研究生,走上了建制化的发展道路。1993年医学院开始授予医学史博士学位,成为中国第一个也是当时唯一的医学史博士培养机构。2003年,哲学系下的“科学与社会研究中心”开始培养综合性的科学技术史博士研究生。

2018年11月,经过我和我的同事们努力,一个相对独立的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在北大成立。可以说,直到这时,北大的科技史学科才终于完成了建制化。这比1999年上海交通大学成立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系、中国科技大学成立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晚了近20年。

所以,从我们系成立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在加倍努力,希望能够尽快赶上海内外同行们的发展步伐,共同建设中国的科技史事业。

经过近5年的建设,到今天,我们系已经有了5位专职教师,其中包括两位通过国际招聘引进的外籍教师,此刻就在会场的马大年,他来自芝加哥大学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系;还有此刻正在剑桥李约瑟研究所访问、今天线上参加会议的雷震,来自普林斯顿大学历史学系。再加上北大医学部医学史与医学哲学系的老师们,目前北大科学技术史学科已有专职教师20 人,主要分布在医学史、中国现当代科技史、科学技术与社会三个专业方向。就在两个月前,我们通过了国家关于科学技术史博士后流动站的审批。在这里做一个小广告,欢迎各位参会学者推荐你们的优秀毕业生来北大进行科学史的博士后研究。

与此同时,哲学系、历史学系,特别是数学院、化学院等理工科院系中还有相当数量的人文学者、科学家对科技史研究有着浓厚的兴趣和丰硕的研究成果。可以说,在北大,已经打破了文理科之间的壁垒,实现了多学科的交叉与融合,由科学史家与科学家来共同推进着科技史学科的发展。

关于医学部医学史与医学哲学系的情况,稍后可以请在座的郭丽萍院长、张大庆教授来做更详细的介绍,哲学系的科技史研究请周程教授来补充。在这里,我重点向各位学者介绍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的主要研究方向以及未来的研究愿景。

如前所述,在很长时间里,北大科学技术史学科长时间内以医学史研究为特色,研究积累丰厚,有目共睹。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成立以来,在继续保持北大医学史研究的前沿性的同时,我们重点加强了在中国科学技术史方向上的研究力量,希望以此形成科学合理的专业布局,形成北大科技史研究的特色。

目前,我系现有5位教师已较为完整地覆盖中国科技史、医学史两大方向。研究时段涵盖从古代到当代,关注地域以中国和东亚为中心,兼及中国与欧洲、中亚、东南亚等地区。研究领域主要包括学科史、技术史、教育史、人物研究、科技社会史、医学社会史、疾病史与公共卫生史、STS等基本研究领域,以及数字人文、物质文化史、环境史等新兴议题。在这两天的研讨会上,我们系的老师们将分享各自的最新研究成果。接下来,我们还将继续实行国际与国内招聘,进一步充实教研力量。

尽管我们的老师人数不多,但对教学工作给予了极大的热情,已开设出18门研究生专业课程,英文教学和中文教学的课程各占一半,建立起了完整的科学史专业硕士、博士研究生的课程与培养体系,同时也为北大其它院系中对科技史有兴趣的学生提供相对充足的课程资源。我们面向海内外招收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目前在读研究生分别来自历史学、哲学、社会学、生物学、化学、环境生物学、统计学、信息管理等本科专业,文理科学生比例为3 : 4。我们充分重视学生来源的学科多样性,以激励其在未来相互学习,促进文理交融、学科交叉与对话。研究生课程体系以中国近现代、当代科学技术史和医学史为重点,涵盖全球视野下的中国历史的完整时段。以中英双语为基本授课语言,并辅以其他工具语言。我们希望所培养的硕士生具备理解科学的价值及其社会功能的学术基础;博士生具有世界眼光和独创精神,有望成长为新一代科技史研究者。在研究生培养体系之外,我们还积极参与本科生通识教育,面向全校本科生已开设2门门课程,致力于消弭学科壁垒、促进文理交融。

到2023年10月,全系师生们已发表和出版中英文论文、学术著作近40篇/部,多篇发表在海内外的权威学术期刊上,其中有Technology and Culture、East Asian 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Centaurus、European Physical Journal 等海外科学史期刊,也有中国的《中国科技史杂志》《医疗社会史研究》等等。我们的师生们正在迅速地融入国际科学史共同体的交流与对话之中。今天在会场上就有许多年轻的面孔,他们的到来证明了我们这个领域正处于持续发展之中,相信在他们中间将会出现优秀的新一代科技史研究者。

五年来,我们努力建设一个开放性交流与合作的平台。积极组织了2次国际研讨会,第一次是在2019年底召开的“科学文化视域中的科技、健康与社会”(2019年),与今天的会议是在同一个地点。第二次是受国际科学史学会科技外交分会(Commission on Science, Technology and Diplomacy,DHST)委托,努力克服了疫情之中的种种困难,于2022年3月举办了以“20世纪中国科技外交的历史”为主题的国际学术研讨会暨科技外交分会的第二届年会(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History of Science Diplomacy in 20th Century China and the 2nd Annual Conference of the DHST Commission on Science, Technology and Diplomacy)。同时,我们还选择近年来新兴的研究领域与专题,通过组织一些专题性研讨会、“科学与文明”系列讲座、“科技史研究前沿讲座”等多种类型的学术活动,共邀请了海内外近百位杰出学者以他们示范性的研究在线上或线下讲座。我们还先后接受了哈佛大学科学史系、剑桥大学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系、康奈尔大学历史学系等多个机构的访问学者和访学生,为他们提供短期研究的平台。因为我深信,学术视角的多元,将激荡出丰富深刻的研究成果。

同时,我也深知,作为一个刚刚开始建设的科学史机构,我们需要在国际共同体的框架中进一步明确我们的学术方向并为之付出持续不断的努力。这就是我们将聚焦20世纪以来科学、技术、医学的发展历史及其社会史研究议题。

我们计划重点推进全球史视角下科技与外交的历史、信息技术历史的研究。我们已加入了由曼彻斯特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史中心牵头的欧盟国际合作项目Negotiating World Research Data: A Science Diplomacy Study,我们将以此为基础进一步扩展,以科技-外交的视角来看待中国现当代国际科技交流与合作的历史与意义。同时,着力加强信息技术史这一最新领域的研究,书写和反思信息技术当代高速发展的进程及其对人类文明转型的时代意义。

在医学史领域上,我们计划在以下议题面向国际学术前沿推进研究工作,一是在全球史和跨国别史的语境下重新理解中国和东亚的医学史,二是从国际卫生(international health)到全球健康(global health)的历史,特别关注其中东亚经验的特殊性,三是中国和东亚医学的学科史以及医学史的学科史,特别关注北京大学本身学科的建立和发展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最近10多年来,中国现当代科技史研究越来越受到国际学术界的重视。在既有基础上,我们将着力推进20世纪以来中国科学、技术与医学发展相关史料和文物的收集、保存、利用与数字化工作,对档案文献、影像资料、实物史料,特别是大量亲历者的口述、回忆等珍贵史料进行全面的收集整理和数字化,逐步建设一个集检索、利用、展示等功能为一身的特色数据资源,欢迎大家今后常来!

在夯实自身学术积累的同时,我们将继续积极参加国际科学史共同体的交流与合作,希望与更多的机构合作开展研究,希望实现研究生课程与培养体系的国际接轨,希望建立更多渠道的博士生联合培养机制;希望在北大内可以逐步建立科技史的本科生辅修学位制度。

总之,希望我们的这些学术愿景,在各位的支持和帮助下能够逐步实现!

上面是我们北大和北大科学技术医学史系的一些情况。下面我对这次论坛谈一点自己的想法。

科学技术史学科承担着沟通文理、兼纳古今的作用,对于理解科学、促进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的融合贯通,发挥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在一个科学、技术和医学对人类生活影响越来越大的时代,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解决的复杂危机和纠葛,我们必须深入研究历史先例和积累智慧。这样做反过来可能为科学、技术和医学史的研究提供新的方法。

所以,我们选择了以“重塑对话:科学技术史、医学史与当代世界”作为这两天讨论的主题,是希望与国际的学术共同体更多的交换经验、观点,共同应对当下、甚至未来可能比较长时间内科学史将面临的挑战。

近30年来,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速发展,科学和技术的全球交流、合作与知识流动持续加强,全球科学系统显现出一个更大、更具竞争力的多中心的合作网络。在此背景下,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的研究正不断反思“西方中心论”,强调全球史视野的转向,并建立全球性的研究网络。研究者们不再满足于西方/现代科学知识发展并进入全世界的旧有论述,“地方性知识”以及科学和文化的多样性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和认同,中国和东亚的科学技术与医学史也在尝试寻找一种全球的语境。

然而,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不仅危及了各国人民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还严重冲击了世界经济的发展。当前世界正在从新冠疫情中逐渐恢复,却仍面对着政治和经济的种种不确定性。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在过去的几年中,科学和医学在人类和地球生态面临风险和困境时,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但与之同时,由于政治局势的复杂化,科学和医学的知识权威也在遭遇着不断的挑战。疫情使得原有世界的裂痕进一步扩大,并在逐渐改变当代世界的结构:不同地区、阶层之间医疗资源的差异根植于政治经济的差异之中,科学精英和大众对于科学和医学知识的理解不时呈现分歧,科学的全球合作和知识的全球流动遭遇到政治保守主义的挑战。我们不禁疑问,在这样的环境下,科学技术与医学的全球史研究是否依然有意义?它能给当下的困境提供哪些来自历史的启示?

我认为以全球视野研究科学技术与医学史还是有益的。科学史学科创设的初衷就是希望搭建科学与人文之间的桥梁,并把科学史与人类的终极关怀联系起来。以医学史为例,历史上的流行病一次又一次地揭示了政治、经济和社会体系导致疾病脆弱性的结构性差异。在疫情之后,如何汲取过去几年的历史经验,预防未来可能的风险和可能的灾难,以及消除当代世界的裂痕对于人类共同努力的阻碍,这不仅在挑战着政治家、科学家和医学研究者,也给科学技术和医学史的研究者们提出新的课题。Pandemic,意味着疾病的流行超越单个国家乃至单个大洲,疾病全球流行的历史,与全球化的历史纠缠在一起,也引发人们对全球化的重新思考。以全球视野研究流行病史,不只在于对病原体传播的考察。全球化如何影响不同地区的科学技术和医学的发展,以及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生活方式的塑造?这些要素如何进而影响不同地区的流行病传播、应对决策和防治效果?在疫情结束后,大流行病的全球治理又留下了哪些历史遗产?我想这些研究对于重塑国家之间、科学精英与大众之间、科学、医学与人文之间的对话,以更加包容的全球化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都是有益的。

科学史的全球化转向将全球视为一个连通的整体,关注知识以及相关的事物在不同地区之间的交流、传播和互动,为科学史学科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和路径,但同时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和挑战。

第一,是科学史研究对象和领域的拓展。过去长期以来,“科学”和“技术”的定义是在西方语境中成长和发展起来的。随着全球化的转向,科学史学者不断认识到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社会和文化情境、不同民族都有其各自理解自然的方式,得到了不同类型的知识,对人类文明进展同样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对于传统科学、技术概念界定的突破,推动了科学的多元文化观的确立,同时也为科学史学科带来了新的研究视角。我们在关注知识演进和传播的同时,也在关注其中的差异,比如不同地域、文化和阶层的人群对于知识的理解有何不同?当然,在这样的研究趋势之下,科学史的研究边界变得模糊,科学史是什么的历史再次成为问题。

第二,是科学史学科理论体系的重建。科学史文理交叉的特点,注定了它与生俱来的学科开放性和多元的研究形态。自学科成立以来,科学史就与科学哲学、科学社会学、历史学以及其研究的“科学”之间不断产生着学术思想的交流和碰撞,在丰富了科学史学科理论体系和研究方法的同时,也对已经建制化的科学史学科带来挑战。这样的挑战不仅存在于抽象的理论,而且渗透在每个科学史研究机构的科研和教学中,影响着我们研究团队的构成,以及我们为学生提供的课程结构。此外,在全球视野下,站在长时段全球科学史研究的高度上,把握科学的整体历史,深入思考人类思想、社会和文化的深层结构,似乎是发展科学史独立思想的出路之一。在这过程中,为了搭建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明之间知识系统的桥梁,如何与哲学、人类学和社会学、符号学、区域国别学以及文学等相关学科,建立新的对话方式,仍然是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

第三,是科学史学科建设的优化。在中国,科学史学科还是一门弱小的学科,学科发展还面临着严峻的考验。我觉得当前尤其在下面两个个方面值得大家展开讨论,寻找解决的方针与路径。一是学科归属问题。在中国,经过几代科学技术史家艰辛卓绝的学科建设,科学技术史学科才有了一级学科的特殊地位,但是却被归于理学。然而科学史文理交叉的特点,以及日益拓宽的研究范畴,使科学史学科在理学大类下的建设、发展和评估遭遇诸多困难。当此形势之下,科学史学科继续坚守理学一级学科,还是顺应多元化发展趋势,即科学史学科何去何从的问题已然难以回避。二是人才队伍建设问题。科学史作为一个小学科,无论是师资队伍还是生源,都存在人才亏缺的问题,如何增强人才吸引力,仍需要全面而长期的努力。

今天,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不同学术背景的科学技术史和医学史研究者汇聚一堂,共话当代的科学技术与医学以及它们在历史中的位置,共商科学技术与医学史学科的发展,这充分表明促进多元文化的交流和理解,消除裂痕,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我们共有的美好心愿。

最后,我再次最诚挚地欢迎和感谢你们每一个人——亲爱的与会者。你们的到来和学术成果的分享,一定会极大地丰富这次会议的内容。我衷心地希望你们在北大的这三四天时间里将有一次美好的和富有成果的经历!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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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北大科技医史系 2023-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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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北大科技医史系 2023-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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