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4年11月26日晚,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当代科技史》课程第十讲在理教103进行。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原所长刘钝老师以“‘科玄论战’六辩”为主题,重新审视这场余绪绵延百年的激辩,探讨其性质、意义和影响。
“科玄论战” 之缘起与经过
1923 年 2 月 14 日,张君劢应邀到清华学校作演讲,以 “人生观”为主题,分别阐述科学与人生观的五点差异,得出“科学无论如何发达,而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所能为力,惟赖诸人类自身而已”的结论。这一说辞引起地质学家丁文江的反感,双方当面激辩两个小时未果。丁文江遂于4月12日写了一篇《玄学与科学——评张君劢的〈人生观〉》,文辞激烈,用语尖刻, “科玄论战” 由此爆发。随后众多学者加入,形成 “科学” 与 “玄学” 两大阵营。“科学” 阵营有胡适、丁文江等,“玄学” 阵营以张君劢、梁启超等为代表,陈独秀、瞿秋白等共产党人也借助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参战。论战文章当年即集结出版,包括《科学与人生观》(陈独秀、胡适序)和《人生观之论战》(张君劢自序)。
1.名实之辨
丁文江在论战中使用了“玄学鬼”一词,此处“玄学”不同于魏晋玄学。丁文江自称该词源自亚里士多德著作中的Metaphysics,后被笛卡尔指称 “第一哲学”,包括本体论和认识论。论战中所讨论的人生观可视为本体论的一部分。因而 “科玄之争” 的准确表述应为 “科哲之辩”。
2.胜负之辨
对于论战的传统叙事往往依据“进步-落后”或“革命-反动”的二分框架评价,认为 “科学” 派大获全胜,“玄学” 派丢盔弃甲。实际上,就张君劢提出的科学能否解决人生观问题,“科学” 派未给出全面肯定答案。双方在辩论中各有长短,论战没有最终赢家。当时当地,在一片政局动荡、民生无保、普通百姓不识“赛先生”为何方神圣的土地上,“科玄论战”是一场有些超前的思想碰撞,用吴稚晖的话说:“张丁之战,便延长了一百年,也不会得到究竟。”刘老师指出,“玄学” 派把战争对欧洲文明的重挫归咎于科学与物质文明有失偏颇,“科学万能” 论也缺乏思想深度。从学术角度看,玄学派提出的科学不能解决人生问题等观点更深刻,但当时 “玄学” 阵营谈心论性与中国严酷现实反差大,质疑科学适用尺度被视为反对科学,论战未达塑造前瞻性文化形态效果,未引起国人对物质文明与价值判断关系的充分关注。
3.进退之辨
科学究竟带来了进步还是退步?刘老师指出,进步与退步,先进与落后,皆因时因地而异。“科学进步论”是欧洲启蒙时代的产物,受当时政治、思想运动影响,强调科学对社会进步的推动作用。1965年,郭颖颐在《中国现代思想中的唯科学主义》一书中即以“科玄论战”为案例,指出 “科学”阵营中的许多辩词都带有强烈的唯科学主义倾向,这种倾向后来又对中国现代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影响。范岱年指出,唯科学主义在国外是一个贬义词,是对盲目崇信自然科学文化价值现象的一种贬称。相反,国内一些科学主义者却把这当做一个美称来加以提倡,这与自“科玄论战”以来的国内政治、社会生态息息相关。在当今主流学术语境中,“唯科学主义”含有贬义色彩。
4.左右之辨
左与右并非正确与谬误、革命与反动之分野,左右之分因时因地而异。“科玄论战” 中, “科学” 一方大抵可归为 “左派”,其主张积极改革,反对旧意识形态和制度,倾向破旧立新,强调用科学方法解决问题,与当时共产党人及自由派知识分子捍卫科学尊严、批判复古倒退立场相关。“玄学” 派情况则较为复杂,如梁启超及其追随者曾有保皇党经历,被视为保守派,但他们也在推动学术文化活动等方面发挥了不可抹杀的积极作用。整体而言,当时中国思想界主要思潮如马克思主义、自由主义、文化保守主义在论战中均有体现。
5.中外之辨
置于全球视野下,“科玄论战”并非中国土产,几乎同时,在英国发生了一场类似论战。1923 年 2 月 4 日,霍尔丹在剑桥大学发表演讲《代达罗斯,或科学与未来》,宣称科学将对传统道德提出挑战并造福人类,提出如通过化学方法延长妇女青春等想法。翌年,罗素发表《伊卡洛斯,或科学的未来》回应,警告对科学的滥用将导致毁灭性灾难。在这场论战中,代达罗斯象征科学与发明及技术 “原罪”,伊卡洛斯显示人类抗争自然的勇气与雄心,也因藐视自然遭报应。中国的 “科玄论战” 与英国霍尔丹和罗素之争有相似性,都涉及对科学发展影响的思考。英国论战中霍尔丹强调科学对传统道德挑战,罗素关注科学滥用的后果;中国 “科玄论战” 中也涉及科学与人生观、道德等关系探讨,反映当时知识分子对科学发展及影响的不同看法,都体现了在科学发展过程中人们对其与社会、伦理等关系的思考。
6.古今之辨
“科玄论战”已经过去了百余年,中国的经济与社会发展已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科学与技术的进步改变着每个人的生活。一百多年前中国知识分子幻想的“好人政府”尚未实现,贫富差距、社群冲突和种种社会公正问题却层出不穷。刘老师指出,当代社会遇到的许多新问题,大多数可以归结为张君劢所说的“人生观”问题。当代社会需科学与人文携手,重视科学与人文平衡发展,避免唯科学主义,思考科学精神与传统文化的关系,重新审视“玄学”派的立场与观点,从历史中汲取经验应对现实问题。